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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三千鸦杀》 作者:十四郎
序章——琉璃火
离别的夜晚 ,没有月亮 ,黑得令人感到绝望 。
狂风放肆地拍打木窗 ,窗纸破了一块 ,还没来得及修补 ,以后只怕也不会有人修补了 。风从洞里穿梭 ,发出哭泣般的声响 。
宫女阿满将最后一件衣服收进包袱 ,惶惶不安地抬头望向门口 ,帝姬正站在庭院里 ,长发被吹得疯狂翻卷 ,绣花长袖犹如一双等待被折断的羽翼 。
她犹豫着走过去 ,将厚重的披风搭在帝姬单薄的肩上 ,低声道:“公主 ,是时候了 ,咱们走吧 。”
帝姬点了点头 ,白皙的手从长袖中探出来 ,指着满庭院的粉白淡红 ,声音很轻:“阿满 ,你看 ,海棠花都开了 。父皇母后却再见不到了 。”
阿满柔声道:“公主 ,你还小 ,别想那么多 。我们赶紧走吧 。”
帝姬静静望着满地淡红花瓣 ,风将它们卷起 ,像飞雪似的投怀送抱 。明明是五月的天气 ,却突然寒下来 ,刚刚绽放的娇嫩垂丝海棠 ,禁不起风吹雨打 ,耷拉了大片 ,凄凄惨惨离开枝头 ,委身泥土 。
“阿满 ,国灭了 ,你说我为什么不能和父皇他们一起守护到死?我难道不该留下吗?”
阿满几乎要哭出来 ,强忍着露出一抹笑容:“公主才十四岁 ,日后的人生还长着呢 。皇上和皇后只盼着你活得平安 ,安安稳稳过完一生 。”
帝姬缓缓摇头 ,转身将一朵快要凋谢的垂丝海棠捧在掌心 ,小心翼翼地放进荷包里 。
“阿满 ,我可以再看看这里吗?”帝姬低声问 。
阿满偷偷抹去眼泪 ,颤声道:“好……再看看……”
话还未说完 ,只见半空中忽然划过一道流星般的火光 ,带着尖锐的呼啸声 ,直直朝皇宫这里砸下来 。“轰”一声 ,帝姬的锦芳宫屋顶琉璃瓦碎裂开 ,火点下雨一般簌簌落下 ,夹杂着瓦片和尘土 。
阿满尖叫起来:“他们要放火烧皇城!公主!再不走就来不及了!”
不等帝姬回答 ,她攥住她的胳膊 ,没命地拖着朝皇宫后的秘密小道狂奔而去 。
帝姬身形单薄纤弱 ,迎风奔跑 ,跌跌撞撞几乎要摔倒 。山间小道荆棘树枝胡乱伸展 ,打在脸上就是一道血痕 ,她满脸汗水 ,忽然忍不住回头看一眼 ,天空中有无数道流星般绚丽的火光 ,扑簌簌落在皇城里 。
像是琉璃中有火在焚烧 ,皇城在火光中变得晶莹剔透 ,就快要化了 。
伴随着流星般的火雨落入皇城的 ,还有密密麻麻无数两三人高的怪鸟 ,赤红色的头 ,像凝了一汪血 。皇城里凄厉的哭喊声被狂风送到耳边 ,阿满再也支持不住 ,捂着脸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。
那是赤头鬼 ,只有吃人欲望的妖魔 。
细细的鲜血从帝姬的唇角滑落 ,她死死地咬住嘴唇 ,身体里巨大的痛苦几乎要将她搅碎成齑粉 。仿佛再也承受不了 ,她猛然甩开阿满的手 ,朝山下冲去 。
没跑几步 ,阿满就从后面没命地拽着她 ,抱着她 。树枝断了一地 ,帝姬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,抖得快要碎开 ,身上脸上满是泥泞 。
她不知道自己挣扎了多久 ,慢慢地再也没有气力 。从灵魂最深处泛起巨大的空虚与恐惧 ,她以为自己会死 ,可是偏偏死不掉;张开嘴想哭喊 ,却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急喘 。
她必须在今夜眼睁睁看着自己拥有的一切被毁灭 ,灵魂被一刀刀切割凌迟 ,不能软弱 ,不可以回头 。
阿满觉得怀里挣扎的力量渐渐弱下去了 ,帝姬伏在她怀里 ,再也不动 。她使劲抹着眼泪 ,从怀里取出手绢 ,拨开帝姬的头发 ,替她将脸上的泥泞擦干净 。
火光中 ,帝姬的脸色苍白得好似一只鬼 ,曾经娇美灵动的神采 ,如今只剩恍惚与惨淡 。她紧紧闭着眼睛 ,浓密的长睫颤抖着 ,过了很久很久 ,才有一颗极大的泪珠从里面滚下来 。
天快要亮的时候 ,帝姬醒了 。
“……阿满 ,我们走吧 。”她再也没有流泪 ,语气平淡 ,只是两只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。
阿满担忧地看着她:“公主 ,还是让我来背你好了 。你再歇息一下 。”
帝姬摇摇头 ,从袖子里取出两张白纸 ,咬破指尖滴血其上 ,跟着朝地上一抛 ,白纸瞬间变成两匹骏马 。
她翻身上马 ,一提缰绳 ,骏马立即发出洪亮的嘶声 。
“下山去 ,找个落脚的地方 。”
阿满见她神色平静 ,心里反而起了隐忧 ,犹豫着低声道:“公主……你 、你在想什么?”
帝姬回头对她微微笑了一下 ,腮边漾出清浅的梨涡 ,映着微蓝的晨光 ,她仿佛又变成了以前那个娇柔妩媚的小公主 。
“阿满你放心 ,我会活下去 。”活到该死的那天为止 。
骏马撒开四蹄 ,朝山下行去 。
“公主 ,我们要去哪里?”
“去一个还没有战火的地方 。”
暗里幽香是谁人?
年底的时候 ,香取山下了第一场雪 ,纷纷扬扬飘了一整夜 ,积雪几乎没过膝盖 。覃川从暖和的厨房里一出来 ,顿时冻得直哆嗦 ,赶紧裹紧围脖 。
厨房管膳食的陈大爷从里面追出来 ,连声唤她:“川儿 ,等一下!”
“大爷还有啥要帮忙的不?”覃川冷得直跳 ,像只小兔子 。
“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,就问问你明天几时来厨房帮工?我儿子明儿来修灶台 ,和我提了一下你 ,不晓得能不能遇上 。”陈大爷笑得像朵皱纹花 。
覃川最善察言观色 ,心里顿时明了他的意思 ,当下笑道:“这我也说不准 ,得问问赵管事 。我也盼着见陈大哥呐 ,他运气极好 ,十赌九赢 ,我还等着他教我玩两把 。”
陈大爷老脸不由一红 ,自然明白人家说得隐晦是给自己面子 ,他儿子分明是十赌九输的赌鬼败家子 ,想给他找个老婆可真不容易 。
挥别有些尴尬的陈大爷 ,覃川缩着脑袋一路往左池跑 。昨晚一场大雪 ,只怕冻坏了池畔的柳树精 ,她得去掸雪修剪一番 ,省得回头它们找她哭 。
刚走了一半 ,迎面就见赵管事领着个肉球似的男子走过来 ,覃川赶紧停在旁边 ,笑呵呵地打招呼:“赵管事您好 。”
赵管事一见她 ,眼睛忽然亮了 ,赶紧推着那肉球男过来:“川儿 ,来得正巧 ,有事找你呢 。”
显见着那肉球男并不乐意 ,嘟嘴挤眼 ,忸怩万分 ,硬是被赵管事推到覃川眼前:“对了 ,这是我侄子 ,在这里做买办的 。他今年二十 ,尚未娶妻……”
肉球怒了 ,指着覃川痛声嚷嚷:“姨!你这是什么眼光?!她长得那么丑!比陈皮还黄!连玄珠大人的一根小指头也比不上 ,又怎能配得上我?”
一席话简直说得字字带血 ,把覃川说得一愣一愣的 。
他忽又瞪过来:“喂 ,我说你可别缠着我啊!我没工夫和你磨蹭!”
覃川赶紧点头:“那是那是 ,我哪里配站在您身边……”说着看看他圆溜溜的肚皮 ,整个人长得和锅里刚煮好的汤圆似的 ,肥白粉嫩 ,不由微微一笑:“您这样玉树临风 、丰神俊朗的美男子 ,自然得要倾国倾城的美人才能配得上 。”
“哼 ,算你有自知之明 。”肉球男喜滋滋地一笑 ,“姨 ,我走了 。下次记得找个漂亮的 ,配得上我才行 。”
“您走好 ,走好……”覃川笑眯眯地目送他去远了 ,回头看一眼赵管事 ,她自然是尴尬万分 ,连声道歉:“川儿……他脾气就是这么坏 ,人品倒是很好的……你 、你可别放在心上……”
“这有什么 ,令侄是心直口快 ,爽朗不造作 ,真男儿本色 。”覃川说得脸不改色心不跳 。
赵管事自己觉得甚是可惜 ,叹息了一阵 。覃川虽说只来了不到三个月 ,可做事利索 ,也没什么乱七八糟的心思 ,嘴巴更是甜得恰到好处 。这年头的年轻姑娘家 ,如此乖觉的实在不多 ,她有心给侄子找个好媳妇 ,奈何自己那宝贝侄子眼高于顶 ,非绝色的不要 。
覃川这孩子 ,什么都好 ,就是长得寒碜点 ,细眉细眼 ,鼻塌唇薄 ,脸色更像十年没吃饱饭似的 ,蜡黄蜡黄 。放在人群里 ,眨眼就给吞没了 。
“对了 ,管事您找我是有什么吩咐吗?”覃川直接换话题 。
赵管事从怀里小心翼翼取出一个木盒递过去:“我手头还有一堆事 ,你把这个盒子送去南殿吧 。千万小心 ,别碰着磕着 ,这可是玄珠大人要的东西 。”
覃川点点头 ,捧着盒子转身要走 ,忽然想起什么似的 ,回头笑道:“管事 ,翠丫今天和我说 ,病好了可以干活了 。明天去厨房帮工的事情 ,是不是要交给她?”
赵管事想也没想:“那明天就让她去做吧 ,你过来给我帮忙 ,正好人手不够 。”
覃川笑眯眯地走了 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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香取山洞天福地有外围和内里之分 ,外围专供杂役下人居住干活 ,内里则是山主和弟子们的居所 。外围杂役严禁进入内里 ,故而有东西南北四殿作为关卡 ,四殿以数十丈高的巨石围墙相连 ,对他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而言 ,插着翅膀也难飞上去 。
现在的世道 ,仙人也惫懒 。
山主当年在香取山顶羽化成仙 ,自此占山为……仙 ,大肆搜刮世间稀奇宝贝的同时 ,也会怜悯辛苦凡人 ,做了不少善事 。近来兴许是年纪大了 ,看透世情冷暖 ,成日龟缩在里面数宝贝 ,顺便收了无数美貌少年男女当做弟子 ,安心过起老人家的日子 。
香取山如今就成了密不透风的鸟笼子 ,还是双层的 。
覃川捧着盒子一路走到南殿 ,那看门的人正抱着手炉看书 ,正眼也不看她一下 ,瓮声瓮气地说:“停住 ,东西放下 ,在那边签个名儿 。东西未必会送到紫辰大人手上 ,你懂么?”
覃川转了转眼珠 ,笑着摇头:“不懂 ,为什么?”
看门人顺手指了指身后 ,极不耐烦:“这么多东西都是送给紫辰大人的 ,他哪里能全部收下?你们这些外围杂役 ,好没脸没皮 ,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 ,还成日想着攀龙附凤 。送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进去 ,每次都是被扔掉 ,还不停地送!”
覃川好奇地朝里面张望 ,果然见那满满一屋子都是各种各样的盒子 、瓶子 、罐子 、匣子 、铜饼子 ,看得人眼花缭乱 。
她不由咋舌:“这么多东西……都是要给紫辰大人的?”
看门人终于把头抬起来 ,眼皮缝儿里瞅她两眼:“正是如此 ,识趣的就赶紧走人 ,东西递进来也不可能送到里面去的 。”
覃川微微一笑 ,把盒子往他面前一放:“明白了 ,下次我注意 。这是玄珠大人要的东西 ,麻烦您赶紧送进去 ,别误了事 。”
看门人吓了一跳 ,真的跳起来 ,双手捧着盒子 ,连声说:“怎么不早说!原来是玄珠大人要的东西!要是误了时辰 ,她那个脾气……啧啧!”
覃川在名录上写自己的名字 ,一边问道:“大叔 ,每天都有那么多人从外面给紫辰大人送东西吗?”
“那倒不是 ,你新来的吧?怪不得不清楚 。后天是紫辰大人的二十三岁寿辰 ,知道的人自然要送一份贺礼 。不过外面那些杂役也不想想 ,紫辰大人是什么身份 ,怎能看上他们那点不值钱的破烂玩意?每年都送 ,倒要劳烦我老人家一一扔掉 。”
覃川扶额想象左紫辰怀抱一堆铜饼子银匣子 ,依然端出凛然不可侵犯的姿态 ,不由被逗得直乐 。不知为何 ,脑海里却浮现出五年前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 。朝阳台上那惊鸿少年 ,手执长柳 ,难得临风一笑 ,当真秀若芝兰 ,不知迷倒了多少怀春少女 。
明明他心里面比冰雪还要冷酷 ,喜欢他的人却总有那么多 。
她把名字写完 ,拍拍手准备走人 ,看门人忽然喊住她:“等下 ,刚好你来了 ,这封信你带给赵管事吧 ,是顶要紧的事 。”
覃川微微眯眼 ,把信在手里捏了一下 ,笑答:“好啊 ,我一定带到 。”
一路从南殿出来 ,天色已经暗了 。
覃川找了个僻静的地方 ,靠在石壁上擦亮火折子 。那封信没封口 ,仙山福地素来不做这等防人之事 ,讲究磊落光明 ,于是今日便遇上她这个不怎么光明磊落的人了 。
展开信纸 ,就着火光飞快看了一遍 ,覃川眉尖突然一蹙 ,竟不知是惊是喜 。原来下月白河龙王要来香取山作客 ,内里管事令赵管事清点外围杂役 ,入内做各类准备 。
她看信看得入神 ,忽听身后传来细微的踏雪声 ,心下猛然一惊 ,飞快将火折子丢在地上 ,一脚踩住 ,下一刻便被一双臂膀结结实实地拥在怀里 。
覃川心中有鬼 ,屏住呼吸动也不动 ,只觉那人身材高大 ,似是喝了酒 ,馥郁的酒气带着暖暖的吐息喷在她耳廓上 ,又痒又麻 。
“我来得迟了 ,是不是在怨我?”那人低低笑着 ,声音醇厚 ,偏又带着一丝酥软 ,字字诱人 。
覃川不说话 ,惊疑不定地缓缓摇头 。
那人扶着她的肩头 ,将她转过来 ,她亦是不敢反抗 ,所幸此刻天色暗沉 ,头顶又有石壁阻隔 ,对着面也看不清轮廓 。
“青青 ,怎么不说话?肚子里在骂我?”他的手自肩头滑上去 ,按住她的后脑勺 ,细细抚摸长发 ,另一只手却捏住了她柔软耳垂 ,摩挲爱怜 。
覃川怕痒 ,急忙躲了一下 ,他带着醉意笑道:“还不说话?唔 ,我自有办法让你说 。”
覃川只觉鼻前一暖 ,他的脸忽然凑得极近 ,在她唇边轻嗅 ,然后对着那芬芳之源轻轻吹了下 ,低吟:“好香……你熏了什么香?”
她又是一惊 ,急忙别过脑袋 ,不防他忽然捏住下巴 ,重重吻下来 。
她这一次才真叫大惊失色 ,喉咙里发出短促的呻吟 ,使足力气捶打挣扎 ,却不能撼动分毫 。他吻得极重 ,甚至有些粗鲁 ,有一下没一下地吮着她的唇瓣 ,唇齿厮磨 ,气息交缠 。覃川几乎不能呼吸 ,胸口仿佛有一把烈火在烧 ,烧进四肢百骸 ,反而腾起燎原大火 。她委实承受不住 ,唇上炽热发痛 ,手足却骇得发凉 。
艰难地在腰间荷包里摸索着 ,指尖却酥软 ,抖得什么都捏不住 ,覃川在肚里大骂自己没用 ,好容易摸到一根银针 ,两指捏起 ,无声无息地朝那人肩上刺了下去 。
针尖入肉不到半分 ,那人全身突然一紧 ,五指犹如铁钳 ,闪电般箍住了她那只手腕 。
“针上有毒 ,你是什么人?”他声音骤然变得低沉 ,却毫不慌张 。
覃川死死咬住嘴唇 ,任凭手骨快要被他捏碎 ,硬是一声不出 。
那人双目在黑暗中灼灼 ,有如星辰 ,看了她很久 ,忽然浅浅一笑:“我总是……有办法……找……找你出来……”
一语未了 ,人已经慢慢软倒在地 ,那麻药见效极快 ,遇到血肉立即触发 ,此人能抗这么久 ,实在不容易 。
覃川满身冷汗 ,甩开他的手 ,一刻也不敢多留 ,撒腿便跑 ,地上冰雪极多 ,也不知摔了多少跤 ,却也顾不得了 。
不知过了多久 ,那人从地上站起 ,见不远处雪地上躺着一只鹅黄色囊包 。
拾起 ,放在鼻前深深一嗅 ,淡而幽的香气充斥胸臆 ,正是她发间唇内的幽香 。他将囊包放在掌心掂了掂 ,若有所思 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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覃 ,音qin ,第二声 。
姑娘 ,可以吻你么?
覃川自那天之后 ,犹如惊弓之鸟 ,终日惶惶不安 ,只怕不知会从哪个角落里跳出个男人指认自己 ,那她就得收拾包袱滚蛋了 。
这般寝食不安过了几天 ,她足瘦了好几斤 ,看上去越发孱弱可怜 ,身患绝症似的 。
倒是赵管事看不下去 ,握着她的手劝慰:“川儿 ,我知道你心里难受 ,我那侄子说话没轻没重 ,伤了你 。姑娘家外貌如何并不重要 ,人大方 ,聪明能干就比什么都强 。”
覃川唯有苦笑 ,默认了 。
和她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正好相反 ,外围杂役们最近很疯狂 。白河龙王要来香取山作客 ,需要从外围调杂役去内里做准备的消息一夜之间传了个遍 。每个人都巴不得这块天上的大馅饼掉在自己头上 ,把自己砸晕过去才好 。
赵管事最近收贿赂收到手软 ,脸上皱纹都笑得多了好几条 ,春风桃花朵朵开 。
最后名单终于定下 ,几个给钱最多的杂役赫然榜上有名 ,其余大多数还是杂役里相对能干懂事的 。毕竟这里不同外面 ,给仙人干活不能太敷衍了 。
覃川的名字毫无意外地列在第一个 ,大家都猜测 ,她给的贿赂最多 ,自此看她的眼神格外热辣崇拜 ,像看会走路的黄金 。
内里地方大 ,时间少 ,赵管事这次安排了八十名杂役 ,一半男一半女 ,去之前足足花了一天工夫细细交代里面的规矩 ,里面住的都是些高高在上的人物 ,一个不小心得罪了 ,可不是收拾包袱走人那么简单 。
第二天早上在南殿集合 ,此去的年轻女杂役们自是专心打扮一番 ,南殿前一片莺声燕语 ,平日里姿色普通的女杂役 ,打扮后也变得俏丽了许多 。覃川去得不早不迟 ,靠在树下与人说笑 ,她只收拾了一个小包袱 ,穿着一身干净灰衣 ,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,一身朴素 ,不染半丝脂粉气 。
赵管事把她单独拉到旁边说话 ,神色凝重:“你向来乖巧 ,里面的规矩也不用我多说什么 。只有一点千万记住 ,如果遇到玄珠大人 ,一定小心说话做事 。她脾气素来古怪 ,说翻脸就翻脸 ,全然不给下人脸面情面 。你如不小心得罪了她 ,便是我也保不住你 。”
覃川心底有些暖暖的感动 ,赵管事平日虽然严厉刻薄 ,但对她实在是很好的 。
“管事放心 ,我知道的 。只是不知玄珠大人忌讳什么 ,万一遇上了 ,我也有个准备 。”
赵管事叹了口气:“我若知道 ,早早就说了 。听闻玄珠大人拜山主为师之前 ,贵为一国公主 ,国亡了被迫蜗居在此 ,连山主也要敬她三分 。她原为金枝玉叶 ,比常人傲气些也应该 。”
覃川唇角小小掀了一下 ,笑得极淡:“我明白了 ,见到玄珠大人 ,行国礼便是 。”
八十名杂役被内里的管事带着 ,排列整齐顺着南殿后的青石大道往前走 。开始还有人兴奋地说话 ,走了半个多时辰 ,大家都安静了下来 ,四周只闻风声泠泠 。大道两旁种着从未见过的树木 ,高耸入云 ,纵然在寒冬 ,叶片依然青翠欲滴 。风穿梭过树林 ,叶片刷刷作响 ,雪花缓缓落在发上 ,令人自然而然生出一股肃穆谨慎之情 。
足足走了两个时辰 ,眼前豁然开朗 ,一个极大的山谷盆地出现在眼前 ,盆地中亭台楼阁流水 ,美轮美奂 ,甚至有几座宝塔高楼 ,高出盆地许多 ,他们站在这样的高处 ,也只能仰头而望 。
盆地包围在一圈悬崖峭壁里 ,无数盘曲纤细的台阶自上而下分叉而置 。间中或有瀑布 ,数道银龙倾泻如玉 ,虹光闪烁 。顺着盘蛇般的台阶逐阶而下 ,洞天福地之中 ,奇花异草 ,飞檐画壁 ,诸般闻所未闻的美景足以令人窒息 ,俨然是一派富贵堂皇的景象 。
看来就是仙人到了老年 ,也不能免俗地爱好这些享受 。
覃川默然看着眼前或熟悉或陌生的殿宇庙堂 ,旧日回忆与今日经历重叠在一起 ,一时间只觉花非花 ,梦非梦 ,今日的自己与回忆里那个自己比起来 ,也是面目全非 。时光如流水 ,如白驹过隙 ,那时的她 ,可曾体会过“物是人非”四个字的真正涵义?
队列的脚步忽然停下了 ,覃川正想着心事 ,冷不防撞在前面翠丫的背上 ,翠丫心不在焉扶了她一把 。
“怎么了?”覃川低声问 。
翠丫指着前方飞檐玲珑的小小殿宇 ,那里正聚集了十几个美貌少女 ,或站或坐围着白石台阶 。台阶上斜斜倚着个男子 ,姿势慵懒 ,手里却拿着一根通体莹绿的横笛 ,抵在唇边悠然吹奏 。
笛声清越悠扬 ,音色空灵 ,涤去体内诸般愁思哀怨 ,覃川精神不由为之一振 。
领头的管事毕恭毕敬守在一旁 ,待他吹完这一阙 ,方朗声道:“见过九云大人 ,小的们扰了您的雅兴 ,罪该万死 。”
傅九云扶着下巴 ,将那根碧绿横笛放在指间把玩 ,饶有趣味地打量着眼前黑压压一群人 ,目光犹如融融春水 ,一个个自杂役们的脸上掠过 ,凡是与他目光对上的 ,都觉浑身暖洋洋地 ,微微醺然 。
山主的弟子们个个都是姿容秀丽出众的美人 ,傅九云在里面算个出类拔萃的 ,往日只闻大名 ,却无人有幸得见 。今日他就这么懒洋洋坐在眼前 ,竟与众人心目中清秀瘦削的仙人模样截然不同 。
他的肤色犹如古铜 ,长眉入鬓 ,甚至可以算得上英气 ,笑起来却仿佛暖风扑面 ,有一种独特的天真 。左边眼角下偏又生了一颗泪痣 ,顾盼间便多了一丝凄婉忧郁 。心软些的姑娘很容易就生出亲近之意 ,怪不得他吹吹笛子 ,周围就坐了一群少女如痴如醉地陪着 。
翠丫显见着是被他的美色晃得两腿发软 ,靠在覃川怀里 ,声若游丝地感叹:“好……好美……川姐别放手 ,我站不住了……”
覃川哭笑不得:“才看一眼你就软了?”
“这么多人 ,不会是山主新收的弟子吧?”傅九云目光扫过众人 ,笑吟吟地问领头管事 。
“回九云大人的话 ,这些人是外围杂役 。因着下月白河龙王要来咱们香取山做客 ,所以安排他们进来做些准备 。小的一定看好他们 ,不让这些俗人扰了诸位大人的清净 。”说着便领众杂役远远地回避他们 ,自殿后绕路而过 。
“川姐……我 、我脚软 ,走不动路!怎么办啊?”翠丫哭丧着脸 ,死死拽着覃川 。
这孩子真是没见过世面 ,覃川无奈地架着她的胳膊 ,跟上人群 。
忽听“叮”的一声 ,翠丫怀里一只玉石镯子掉在地上 ,滴溜溜滚好远 。覃川记得那是翠丫她娘留给她的值钱遗物 ,急忙弯腰去捡 ,却有人早她一步弯腰拾起了玉镯 ,衣角随风舞动 ,上面用暗银线绣着一朵芍药 ,正是傅九云 。
“玉石质地莹透 ,触手温润 ,乃是羊脂玉中的上品 。是姑娘的?”他将镯子送到翠丫面前 ,微微一笑 。
翠丫大约已经酥软得找不着北了 ,整个人瘫在覃川怀里 ,喃喃道:“是……是我娘的……遗物……”
傅九云“嗯”了一声 ,尾音绵长诱惑 ,忽地抬手 ,指尖轻轻捏住了翠丫的下巴 ,低下头 ,鼻尖离她红唇不到三寸 ,细细密密地打量她 。
可怜的翠丫 ,快要晕过去了 。
有风吹起 ,细细密密的幽香自翠丫身后若有若无地钻入鼻腔 ,傅九云双目微合了一下 ,忽又睁开眼 ,捏着她下巴的手指一紧 ,低声道:“好香……姑娘 ,可以吻你么?”
“咻”一声 ,覃川发誓那一瞬间她真的看到翠丫的魂魄从头顶冒出来 ,手舞足蹈状若疯狂地扭动着——过度刺激的兴奋下 ,她居然晕过去了 。
杂役们一阵手忙脚乱 ,扶的扶 ,抱的抱 ,赶紧把这个丢人的丫头弄走 。覃川趁乱跟着人群跑了 ,头也不敢回 ,耳根烫得好似刚煮过 ,也不知是尴尬还是后怕 。
不会错 ,那晚的登徒子 ,就是这个人了 。真想不到 ,他原来竟是山主的弟子之一 。
覃川脱力地吁一口气 ,没来由地 ,陡生一种前途漫漫 ,凶险异常的感慨 。
回首又见他与她
“他对我那么一笑 ,说:‘好香……姑娘 ,可以吻你么?’啊……我真是做梦也不敢想!你说 、你说他难道真的看上我这啥都没有的小丫头了吗?”
翠丫躺在床上鼻血横流 ,眼冒星光 ,第三十一次重复这句话 。
覃川随口答应 ,她在忙着找东西 ,记不得自己有没有带进来了 。
“他对我那么一笑 ,说……”
在第五十次重复的时候 ,覃川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——女子梳妆必备之桂花油 。
“他对我那么一笑……咦?等下 ,川姐你在做什么?!”翠丫腾地从床下蹦下来 ,目瞪口呆看着她把一整瓶桂花油朝头上倒 ,“你 、你疯啦?!味道那么重!”
覃川笑得格外亲切温柔:“嗯 ,这样才香 。翠丫也来点吧 。”说着把剩下的桂花油一股脑倒在翠丫身上 ,吓得她又叫又跳:“你真的疯了!领头管事会骂死我们的!”
“不会 。”覃川慢条斯理用梳子把油腻腻的头发梳整齐 ,“待会儿去凝碧殿 ,比咱们夸张的必然有大把 ,法不治众 。”
翠丫闻闻自己身上 ,脸皱得像包子:“这么香反而过了 ,真腻!”
覃川难得在耳边簪了一朵珠花 ,薄施粉黛 ,奈何她脸色蜡黄 ,五官生得亦不好 ,上了脂粉反倒觉得更难看些 。翠丫只觉惨不忍睹 ,隐约感到向来随和的川姐 ,今日很古怪 ,她又不知怎么开口问 。
“那个……川姐 ,你真不觉得这香很腻人?”翠丫小心翼翼地问 。
“不会啊 ,要香就得香得彻底 。”
覃川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,满意地笑了 。
两人一路顶着迷人的桂花香往凝碧殿赶 ,人人为之侧目 。好在殿里已经集合了大部分的杂役 ,年轻女杂役们几乎个个戴花熏香 ,弄得一屋子乌烟瘴气 ,油腻的桂花头油香混在里面 ,反倒不那么出众了 ,只不过害的领头管事进来后打了十几个喷嚏而已 。
“咳咳……我知道你们这些外围杂役能进到内里 ,心里很喜悦……但也不要喜得太过了……”领头管事提醒了几句 ,见没人理他 ,也只好作罢 。他向来在里面管事 ,没接触过外围杂役 ,不知怎么相处 ,“算了……我来分配活计 ,叫到名字的上来领牌子 。”
覃川的活儿是照顾琼花海 ,那里种着大片奇花异草 ,等白河龙王来了 ,便挑选开得最好的花朵 ,拿去装饰各大殿宇 。
正把令牌仔细在腰间拴好 ,肩上突然被人一撞 ,翠丫虚弱无力的声音在耳边响起:“川姐……他……他又来了……快扶住我……”
怎么又软了?覃川莫名其妙地回头 ,只见傅九云倚在殿门上 ,捂着鼻子 ,又有趣 、又嫌弃地看着殿里乱糟糟的景象 。
领头管事在一片哗然声中慌张跑过去 ,低眉顺眼地问:“九云大人 ,您有什么吩咐?”
傅九云点点头:“没人告诉过你 ,今天玄珠要用凝碧殿吗?”
那管事脸色都吓青了 ,结结巴巴:“什 、什么?玄珠大人要用凝碧殿?!怎……怎么没人告诉小的……这怎……怎么办?!”
傅九云眨眨眼睛 ,像是觉得吓他特别好玩 ,于是一本正经告诉他:“原来你忘了 ,玄珠如今听说你弄了一群外围杂役把凝碧殿搞得乌烟瘴气 ,气得脸都白了 。”
领头管事一声不吭 ,白眼一翻 ,利落干脆地昏倒了 。
傅九云没想到他这般胆小如鼠 ,用脚轻轻踢了踢他 ,眼见此人是真的晕了 ,不由嗤笑:“咦?竟这样没用 。”
他抬眼朝殿内扫去 ,见众多年轻女杂役穿红着绿 ,浓香扑鼻 ,心里好笑 ,捂着鼻子走下去 ,也不说话 ,只一个个仔细看过来 ,忽见翠丫浑身酥软双颊晕红地看着自己 ,他毫不犹豫走到她面前 ,柔声笑:“姑娘 ,又见面了 。”
两行细细的鼻血顺着她的人中流下来 ,翠丫的声音如梦如幻:“九云大人……我 、我愿意被您吻……”
这话大胆得令在场所有杂役大吃一惊 ,覃川从后面悄悄掐了她一把 ,翠丫浑然不觉 ,估计早已魂魄离体了 。
傅九云并不惊讶 ,三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捏住她的下巴 ,低下头 ,却是在她面上嗅了一下 ,失笑:“……你还真的是很香 。”
翠丫如痴如醉:“山下杂货铺买的桂花油 ,五文钱一斤 ,是新鲜桂花……”
傅九云笑得更欢了:“既然如此 ,那你将眼睛闭上 。”
翠丫毫不犹豫紧闭双目 ,睫毛瑟瑟颤抖 ,面上红晕如潮 。覃川神色复杂地看着翠丫 ,倘若今日真的让傅九云在大庭广众之下吻了她 ,传出去名声有损还是小事 ,一片痴心被伤害才真是糟糕 。她年纪小 ,等发觉所有的爱恋投注出去 ,却什么结果也没有 ,兴许这个男人转身就要忘了她 ,那就是一辈子的伤害了 。
一念及此 ,她动作极细微地自荷包里抽出银针 ,在翠丫背上轻轻一扎 ,她立即软倒在地 ,覃川急忙扶住 ,大叫:“翠丫!翠丫?!她好像又晕过去了!大家快来帮忙啊!将她抬到通风处!”
先时目瞪口呆的杂役们纷纷过来帮忙 ,把翠丫搬到靠窗的椅子上 ,打开窗户透气 。
覃川见殿角花瓶里插着一把羽毛扇子 ,作势过去拿起 ,转身要替翠丫扇风 ,谁晓得回头却撞在一人怀里 ,被他轻轻扶住肩膀 ,低声问:“没事么?”
那声音惊得覃川猛然间出了满身冷汗 ,神色木然地抬头 ,果然见傅九云站在眼前 ,饶有趣味地盯着自己 。
她赶紧点头哈腰 ,笑得满面春风:“小 、小的没事 ,多谢九云大人!我们在外面都常听说您老待人亲切和善 ,今日一见才明白传言还未说出您老一半的好来 。小的能进来 ,真是天大的福气呀!”
配着她惨不忍睹的妆容 ,那笑容说多猥琐就有多猥琐 ,鬓上珠花随着她点头哈腰的动作一晃一晃的 ,看起来可笑极了 。加上一颗黑鸦鸦沉甸甸的油头 ,以及浑身刺鼻的桂花头油香 ,大抵世上男人能不被她打倒的已经是凤毛麟角了 。
可是傅九云偏偏看得特别专注 ,特别深情 ,甚至若有所思地扶着下巴 ,左看看 ,右看看 ,上看看 ,下看看 ,最后还亲手替她把鬓边珠花扶了扶 ,对她温柔一笑 。
覃川浑身发毛 ,不着痕迹退了一小步 ,指着翠丫:“小的担心姐妹 ,先去看看……”
手腕被他抓住 ,覃川本能地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,他贴得极近 ,口中热气喷在耳廓上 ,又痒又麻 ,令她不由自主想到了那个阴暗的黄昏 ,猛然躲开 。
“……你的荷包挺别致的 。”等了半天 ,实在没想到他会说这么一句话 。
覃川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 ,她挂在腰间的旧荷包 ,包口是松垮垮的 ,显然被打开过 。她急忙哈哈一笑 ,飞快系好包口 ,连声道谢:“多谢九云大人的赏识 ,这是小的三年前在西边镇子买的 ,十文钱一个 。”
“是么?”他漫不经心应了一声 ,突然反手抓起那只荷包 ,淡道:“那借我看看吧 。”
覃川一把扑了上去 ,死死抱住他的胳膊 ,声音颤抖:“大人 ,小的荷包里只有二钱银子 ,日后还得吃饭买桂花油……您 、您手下留情!”
傅九云慢条斯理地扯着包口的系带 ,声音极温柔:“二钱银子也不少了 ,可以打两壶上好梨花白 。”
“九云大人!”覃川叫得好生凄凉好生无助 。
荷包被打开 ,里面寥寥几样东西都放在他掌心:银子一颗 ,不多不少刚刚二钱 、束发带一条 ,半旧磨损 ,洗得还算干净 ,如今上面也满满全是桂花头油香气 、断了半截的木头梳子一把 ,梳齿间还绕着几根油汪汪的头发 。除此之外 ,别无他物 。
傅九云像是有些意外 ,朝空荡荡的荷包里看一眼 ,确定再没有任何遗留 。他沉默了一瞬 ,将那颗二钱银子捏在手里 ,抛了一抛:“果然是二钱银子 ,你没说谎 ,很是乖觉 。”
说罢在她脸颊上轻轻拍了拍 ,微微一笑 ,把梳子并发带装回荷包 ,系回她腰带上 ,那二钱银子自然是顺手牵羊拿走了 。
覃川哭丧着脸 ,假借将荷包收入怀里的动作 ,将方才暗藏在袖口内的银针同时收进怀内 ,背上一片冰凉 ,却是被冷汗浸透了 。
“九云大人 ,那二钱银子……”她追上去 ,满脸尽是依依不舍 。
“这里是在吵闹什么?”一个冰冷的女声突然在殿门处响起 ,声音虽然不大 ,却瞬间压住了满场乱糟糟的说话声 ,众杂役瞬间就安静下来 。
覃川的脊背仿佛被鞭子抽了一下似的 ,人却站住了 。
转身 ,呼吸 ,心跳平稳 。在没有见到她之前 ,她也想不到自己竟然如此平静 ,可以挺直了脊梁 ,静静看着她 。
玄珠站在凝碧殿门口 ,从气质到神态都冰冷高傲之极 ,可是她真的美极了 ,即使在当年狠狠羞辱她的时候 ,眼神刻薄 ,出言如刀 ,也刻薄得极美 ,挑不出一丝毛病 。与面上那傲然的神情不同 ,她的手却柔顺地挽着另一只胳膊 ,紫色袖子的胳膊 。
左紫辰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覃川面前 ,与以前竟然没有一点分别 ,双目轻阖 ,容光清极雅极 。当年朝阳台上倾城一笑 ,仿佛还只是昨天的事 。
直到猝然移开视线 ,覃川才发觉自己还没有做好见到他的准备 ,她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经捏紧成拳 ,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,胸口有一种窒闷的疼痛 。
那一瞬间 ,覃川想起很多很多事情 。不知道是不是世人皆如此 ,温情美好的东西忘记得那么快 ,到最后 ,留在记忆里的 ,永远只是那些苦涩痛苦到难以言说的片段 。她想起自己是怎么几夜不睡赶到香取山 ,想起倾盆大雨是怎样肆虐 。想起在左紫辰房门前跪了一天一夜 ,抛却了所有的自尊 ,却依然求不到半点回应 。想起玄珠冰冷的声音:他只怕你死的不够快 。
想忘掉 ,却记得越发深入血肉 ,无论如何也忘不了 。偶尔午夜梦回 ,却总是梦见他少年时执着那条长柳 ,轻轻敲在她头上 ,声音温和:傻丫头 ,怎么拔了柳树精的胡子?
最后一天醒来的时候 ,没有泪也没有痛 ,她所余的只有茫然 。突然大彻大悟 。
大抵人的心能装的感情也只有那么些 ,再多就不行了 ,她喜欢人心的这种脆弱自我保护 ,还有自我欺骗 。
现在好像能比较平静地抬头了 ,覃川扭动僵硬的脖子 ,朝左紫辰那边看一眼 ,再看一眼 ,再看一眼 。
“怎么了?你眼皮在抽筋?”傅九云突然开口 ,大约是终于受不了一只丑女在自己面前作怪 。
覃川赶紧低下头:“没 、没有……那两位大人如此美貌 ,简直是天人下凡 ,小的看傻了……”
她的声音不大 ,可是殿里突然安静下来 ,这句话就显得极为突兀 ,人人都不由自主望着她 ,觉得她胆子不小 。
左紫辰突然退了一步 ,捂着鼻子打个喷嚏 ,没过一会儿 ,又打了个喷嚏 。众人傻傻地看着这位天人般俊美的男子 ,接连不断地打喷嚏 。形象……那个 ,当然还是很光辉的 。
覃川别过头不看他 ,原来他这对香味臭味都敏感的鼻子就算修仙也没修好 。
玄珠眉头微蹙 ,声音冷若寒冰:“殿内臭气熏天 ,取水来 。”
她身份特殊 ,在香取山仍有四个婢女服侍 ,一声吩咐 ,四个婢女早从外面的清池里舀了满满四桶水 ,提到门口 。
玄珠淡道:“泼 。”
“哗啦啦” ,覃川突然觉得全身一凉 ,她站得靠前 ,四桶水倒是有大半都泼在她身上了 ,淋个透心凉 。
“再泼 。”玄珠望着殿梁上的游龙戏凤 ,语气淡漠 。
直到泼了十几桶冷水 ,杂役们才突然反应过来 ,哭喊着跪地求饶 ,她却视而不见 ,只从怀中取出一只瓷瓶 ,拔开瓶塞 ,在左紫辰鼻下晃了晃 。
四个婢女察言观色 ,厉声高喝:“没眼色的蠢货!还不滚?!”
杂役们小声哭泣着 ,连滚带爬逃出凝碧殿 。覃川在脸上抹了一把 ,却弄了满手脂粉 ,不由苦笑 ,自知现在的容貌必然荒谬无比 。她顾不得擦干净 ,拔腿跟上人群 ,继续趁乱走人 。
傅九云抱着胳膊在旁边闷笑 ,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从身边擦肩而过 ,一股淡而幽然的体香忽然钻入鼻腔 ,虽然味道极淡 ,被桂花头油的香气盖着 。可能是由于浑身湿透 ,头油也被冲掉不少 ,那味道便一闪而过 。
他闪电般伸手 ,一把抓住了覃川的胳膊 ,她吃了一惊 ,急忙回头 ,惊疑不定地看着傅九云 ,他在笑 ,眉眼展开 ,有一种独特的天真 。
“……看你可怜 ,二钱银子还给你吧 ,下次买个好点的桂花头油 。”
把银子塞进她冰冷潮湿的手里 ,再拍拍她花里胡哨不成样子的脸 ,放开了手 。
他的心情突然变得很好 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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