到达宾馆,放下行李报到的时候,我看了一眼手机,五点整。晚餐是自助,会议日程通知的用餐时间是六点到九点,主席团的预备会议九点开。吃饭嘛,半个小时就够了。这么说,还有时间见见姐姐。
一般而言,我和姐姐一年只见两次,一次是春节,再有就是清明、农历七月十五或十月初一,这三个都是鬼节,通常情况下,我在三个鬼节里面选一个回去上坟。上坟么,就是去看看过世的老人,每年去一次是最低的底线。我一向认为自己是一个没有顶线但有底线的人,有这个底线就行了。
老实说,我不大愿意见姐姐。我家兄弟姊妹四个,两男两女,我是最小的女孩,我在省城,两个哥哥都在县城,老家只有姐姐了。姐姐的家在县城和省城之间,按车程只有一个小时,不远。但因为不大愿意见,这一个小时就显得很远了。按说越远越亲,但在我这里不是。我是越远,就越远了。整天整月见不到面,姐姐越来越像一个词了。
但这次不一样。我得见她。她所在的村子离我住的听涛宾馆很近,我似乎没有理由不见她。听涛宾馆是省里的老牌子宾馆,离省城很远,离黄河很近。一般来说,是不该把宾馆放到这样的位置的,但据说当年毛主席来河南视察前告诉随行人员,他想听听黄河的涛声,于是就诞生了这么一座宾馆。他老人家所住的,就是我现在住的八号楼。姐姐的村子叫什么来着?对了,好像叫待王。顾名思义,据说是因为当年武王伐纣预备路过这里,此地的黎民百姓欢呼雀跃翘首以盼而得的名。还据说当年毛主席路过此村时,随行人员把这个典故告诉了他老人家,他老人家微微一笑,点了点头。
听涛宾馆的生意一直不好,车马稀落,门可罗雀,我琢磨着俗话所谓的淡出鸟来,那些鸟的具象大约就是这几只麻雀。因此待王村虽然紧挨着听涛宾馆,却从没有沾上什么光。直到几年前突然有一个神秘的大手笔横空出世,将听涛买了下来,大肆改装扩建,将其力挺为五星级宾馆,又在周边买地建起了别墅区和高尔夫球场,整个听涛换肤、磨骨、丰胸、抽脂,如同一个从头到脚深刻整容的女人,青春勃发,焕然一新。此时,灰扑扑的待王村俯卧在新听涛的旁边,如同光彩照人的皇后生了一团污秽疥疮,又如同气宇轩昂的国王旁边傍着一个落魄乞丐,极为不搭。好在去年大手笔又大手一挥,待王村便被通知拆迁,这个穷了多少年的村子因搭上了听涛的豪华列车,这才轰隆隆地奔在了金光大道上。
进到房间,放下行李,梳洗完毕,我犹豫了片刻,拨通了姐姐的电话。她的手机响了很久,几乎就在我失去耐心的时候,方才听到姐姐粗布一样的声音。
“喂?”在她声音的背后,一片“哗啦”,又一片“哗啦”。
“赌呢?”
“什么赌?”她笑了,“就是玩一会儿。”
就在去年,姐夫因为“推牌九”欠了高额赌债,她和姐夫闹离婚,末了,姐夫左手的小拇指被剁了,两人才继续过了下去。
“我在听涛。”
“哪儿?”
“听涛宾馆。”
“哦。”她停顿了片刻,大约是在起牌,之后才恍悟过来,“哦——是毛主席住过的那里啊!”然后我听见她对人解释,“我妹。”
“嗯。”我说,“你过来吧。”
“中。”她说,“等我再打两把。我赢了,不好就走。”
二
洗漱完毕,我打开行李箱看了一遍,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。来时匆忙,会期又短,我的行李准备做到了最简。我又遛了一趟卫生间,把里面的洗漱用品装了起来,准备给姐姐。这些易耗品只要你把它装起来,服务员每天都会添加。我多年住宾馆的经验就是把它们装起来,拿回家。尽管我不用,但如果有客人来的话,尽可以让他们用。尤其是一次性牙刷。那次姐姐送女儿上大学去我家住,我给她用的就是这些,她连夸这些牙刷好,我就把自己的库存全给她了。
包好洗漱用品,我看了一眼卫生纸,是维达的,不错。便又给客房中心打了个电话,要了两卷卫生纸,说我有急用——也是给姐姐的。这次我没给姐姐带东西,好歹让她带走一些什么,心里就踏实了。当然,我可以给她钱,但是,给她钱,没名没分的,干吗要给呢?
我的日子过得比姐姐好。姐姐一直是这么觉得的,我也是一直这么觉得的。大家都是这么觉得的。过得好的人就有义务给过得不好的人补贴,尤其是兄弟姊妹之间,随着年龄的增长,我是看出了这一点。而我们四个兄弟姊妹,两个哥哥都有嫂子盯着,是不可能给姐姐补贴的,我呢,因为一直把持着家政,经济权相当自由,给姐姐补贴就成了理所应当。最初的时候我也一直给,后来我就给得很节制了。因为是个无底洞。她有多少事啊:要买化肥,要盖房子,姐夫赌博欠了高利贷被黑社会催债,大女儿上大学,二女儿上高中——当年她为了生个儿子,连生了六胎,做了三个留了三个,现在宝贝儿子小乾也快小学毕业了——必须承认,每想到自己挣的钱里有百分之十到百分之二十得给姐姐,我就觉得委屈。而且,我再帮她又能如何呢?我永远也不能使她抵达我的生活水准。她永远也不可能跟我一样想吃鲍鱼就吃鲍鱼,想吃燕窝就吃燕窝,想去北京就去北京,想去上海就去上海,想出国就出国,迄今为止,她去过的地方最远就是省城,吃过的最好席面就是村里红白事上的流水席……对于她,除了尽一点最起码的帮助外,我基本是放弃了——以各种理由和各种借口。
我拿起会议日程,找到参会人员名单,看了一眼肖的名字。当然,我知道他要来,但还是不自觉地想看一眼。主要日程是明天上午的选举,下午是业务讨论,唉,都是一帮打杀多年的老油条,有什么业务可讨论的,因此实质性的内容就是选举。我们这个美协五年选举一次,本来应该前年就选的,到后年本届的主席正好退休,换新的。但硬是被老人家拖了两年放到了现在,这样他就在退休之后还可以再干三年。这账算得清楚着呢。也因此我们背后都叫他老拖——我们这个美协不是美术家协会,不是美食家协会,也不是美容家协会,更不是美女美景美言家协会,而是美酒家协会。十年前我和几个朋友适时买了一个刊物的刊号,命名为《美酒》,便做了起来。踢开了前三脚,现在市场已经相当可观,光省内的白酒厂子就够我们吃饱喝足了。那广告赞助,唰唰的。作为执行主编,我也因此才有缘成了美协的副主席。
电话铃响,一个甜美的声音传来:“您好,我是总台。有位女士找您,请问有预约吗?”
“是。让她进来吧。”我说。
很快,“咚、咚”,有人敲门。很大声。一定是姐姐。我过去打开门,她气喘吁吁满面笑容地站在那里。紫外套,红毛衣,绿围巾,这颜色配的,让我眼晕。我把她让进房间,当她和我擦肩而过的时候,她身上的气息扑鼻而来。那是一种什么气息啊,汗味儿,面味儿,灰尘味儿,劣质烟味儿……我想起总台小姐的称呼:女士。嘁!
“跑着来的?急什么?”
“怕你等。”她说,“给我口水喝。”
“你爬了九层?”我连忙打开一瓶矿泉水,“有电梯啊。”
“不会坐。害怕。”她说。
我无语,看着她咕咚咕咚地喝了一瓶水。喝完水,她把嘴角一抹,道:“黑饭咋吃?去家里吃吧。这么近。”我犹豫了一下,道:“我晚上还有会。还是在这里吃吧,这里有饭。”
“啥饭?”她在床上坐下,认真地问。我还没有回答,她自顾自地笑起来:“不说我也知道,盘碟席面。”
“你也一起吃吧。”
“我也吃?”她重复了一句,我看着她的衣着,顿时有些后悔了。但她已经下定了决心:“那我就在这儿吃吧。还没吃过这大宾馆的饭呢。几点吃?”
“还有个把钟头呢,你先洗个澡吧。”我把宾馆配送的那些洗漱用品又拿了出来,说,“水很好。”
三
姐姐进了卫生间,开始洗澡。我打开电视,躺在床上,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朝她瞄去。
浴室和房间之间不是水泥墙,而是一道玻璃隔断。现在很多酒店的房间都使用这种格局,玻璃墙外面,一般都装饰着布帘或者百叶窗。这里用的是绸缎,在床头灯的照耀下,闪着淡淡的粉色的光。为什么用玻璃墙呢?——不是为了省钱,也不是为了省空间,一道水泥墙和一道玻璃墙,又能省出多少钱腾出多少空呢?不够可怜人的。我也是慢慢才琢磨出了其中的意思:一是设计显得俏皮。一般的墙都是泥灰砖,这墙是透亮亮的玻璃,化重为轻,可不是俏皮么?二是让住客方便。一个人的时候,我喜欢不拉帘子,边洗澡边看电视。有一次我还把书贴着玻璃墙外放好,边泡澡边看书。当然只能看一页。书名似乎是《微暗的火》还是《微暗的光》,我忘记了。再就是性感。有一次我和肖在宾馆里约会,那个宾馆也是这种格局,我正在洗澡,肖把百叶窗一点一点地拉了上去,让我一丝不挂的身体湿淋淋地暴露在他的面前。
“像一个人体瀑布。”事后,他这么说。
水声嘭嘭,姐姐开始试水温了。她还穿着胸罩和裤头。她很快就要在玻璃墙后洗澡了。如果我不想看,把帘子拉住就是了。可我想看。不知道为什么,我就是想看。我看得很小心,但我很快发现自己的小心翼翼完全是多余的,她根本就不在意我,只管洗着,大刀阔斧。
虽然是赤身裸体,但此时的她一点儿都不性感。乳房下垂,小肚子凸出,后背宽厚,胳膊、腿和脸上的皮肤都透出一层与其他部位有明显差异的黑红。她洗得很认真。上一遍洗发水,再上一遍。抹一遍护发素,再抹一遍。打一遍浴液,再打一遍。她抬起胳膊,使劲儿搓着腋下。她叉开双腿,让莲蓬头涌出的凶猛水流冲刷着私处。她又把莲蓬头放到身后,冲刷着臀部……她已经有四十六岁了吧,连联合国规定的青年上限四十五岁都超过了,已经真正人到中年。她比我大八岁,八年之后,我也是这样……呵,此时我好像有点儿明白了我为什么不愿意见她,因为她像是一个让我不得不跟跑的人。当然,跑在我前面的女人不少,但对我来说,似乎只有她才最具备让我跟跑的意义,因为我和她是从同一个跑道出来的,在割双眼皮隆鼻漂唇和做光子嫩肤之前,我的相貌曾经和她是那么相像……
忽然间,玻璃墙笃笃地响了两声,我从电视上转过视线,看见姐姐用毛巾示意了一下。我便走进去,帮她搓背。走进去后才发现我把洗漱盒里的专用搓澡巾也给收起来了,便又出去拿。她看见我拿着崭新的搓澡巾进来,连忙叫道:“别沾了,别沾了,留着给闺女用。我要是用了,她们会嫌的。”
将毛巾拧干,拧成棒状的小卷,我俯下身子给她搓澡。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干过这种活儿了啊。小卷不断地散开,我再卷上。再散,再卷,她背上的污垢一层层地脱落下来,由黑色、黑灰变成灰色,又变成浅灰……她背上的肉非常厚,几乎看不见肩胛骨。
“我背上的肉多吧?跟个小案板似的。”
“嗯。”
“对了,更年期是啥时候?”
“四十七八,五十出头的都有。人跟人不一样。”我说,“你例假怎么样?”
“农民,哪有假。”她笑了,“只要想歇,都是假。”
“我说的是月经。”
“哦。”她笑了,“还有点儿,不准,也不多了。对了,都说吃豆对女人好?”
“嗯,你来年多种点儿。”
“不种。没地了。只够种点麦子和玉米了。能顾住吃,不买粮食就中了。”
洗过澡,姐姐冒着热气从卫生间走了出来,行动中的肉体总有一种格外的明亮,使得我不能正视她。我从衣柜里拿出酒店备用的浴袍让她披上,她很珍重地穿好,扎紧腰带,在衣柜上镶的穿衣镜前左照右照,道:“多白!把我的脸色也衬好了,白里透着红……这衣裳,跟电视里的一个样。”
我无语,只是看着电视。她欣赏够了,恋恋不舍地把浴袍脱下来,直接去穿秋裤。我问她怎么不穿内裤,她道:“我是不洗澡不换裤衩,一洗澡就得换裤衩。这裤衩,脏啦,一会儿回家穿干净的。”
一口一个裤衩,真够难听的。我想纠正她,但很快明白没有必要。我想起房间小货架上一般都备着内裤,去找,果然在一个抽屉里找着了,给她拿出来。上面标着定价十元。
“还有这?”她喜滋滋地打开,看了看,又收起来,“这个样式好,不沾了,回家给闺女穿。对了,我方才看见还有一个男式的,也给我吧。”
“不让她们穿,就让你穿!”我突然有些生气。只要一见面,她总有些举动会让我生气。
穿好秋衣秋裤,我让她先别穿随身的衣服。我把行李箱里的衣服拿出来,一套套往她身上配。但是,不行,怎么穿都不合适。
“算了,我还穿我的。谁的衣服就是谁的。”她说,“其实你的也不好看,不是多一块就是少一块,古模怪样,不是正经衣裳……”她的口气微微有些犹豫,“要不,我还是回家吃饭吧?”
“没事,去吧。”我知道自己似乎有些过分了,收起了衣服,说。
四
姐姐能吃,我知道。但我不知道她这么能吃。她拿了一盘又一盘,蒜香排骨,油炸羊肉串,三文鱼,泡椒鸡爪,手撕包菜,圣女果,米粉,面条,扬州炒饭,包子,蒸饺,小蛋糕,冰淇淋……她的胃,大大地超出了我的想象力。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这么能吃的人了。
我的座位正对着餐厅门口,不断有人过来跟我打招呼,但是没人跟我坐在一起。也好,此时,我也很怕有人和我坐在一起。不是因为别的,主要是口音。我和姐姐在一起,必须说方言。我们那里是豫北,和河南的主流方言很不一样,偏山西口音,很硬,很难听。我的这些圈内同行十有八九都没有听过我的方言。我的普通话经过这么多年的淘漉,已经洗得很干净。如果有人和我们坐在一起,我必须在方言与普通话之间跳来跳去,那一定会让我很难受。
“这就是自助餐?”姐姐边吃边道。
“嗯。”
“光能吃不能拿?”
“嗯。”我说,“你小点儿声,这儿不是你家地里。大声嚷嚷就是不礼貌。”
姐姐笑了笑,继续埋头苦吃。看着她吃的样子,简直就像个饿极了的孩子。用我们老家的话讲,是“饿死鬼托生的”。环顾四周,再没有人能像她那样饕餮的了。我慢慢地吃着,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答着她的话,忽然想起在我们杂志上最近发的一篇随笔,说的就是吃饭的事,说吃饭不是简单地凑桌。一般来说,人越少,谈话的质量越高,相处的质量也越高。两个人在一起,是朋友谈心。三个人在一起,就是小社会,要用心眼谈。四五个人在一起,那就是大杂烩,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。更多的人在一起,那吃饭就是繁重的体力劳动兼脑力劳动……我平日很多次吃饭,就是这种双重意义的辛苦劳动。相比之下,和姐姐这样对坐吃饭,算最轻松的了。
肖进了餐厅,和我的眼光对视了一下,拿了东西,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,跟我打了个招呼,和我隔张桌子对坐了下来。很快,他的短信就来了:“什么人?”
“姐。”
“亲的?”
“嗯。”
“还真有些像,但比你差多了。”
我微微一笑。真是聪明人。说不像,不是实话。说像,知道我会难受。说有些像且又比她强,是漂亮的实话。
老拖也进来了,在离咖啡壶不远的地方坐下。这个年过六旬的老头子,穿着最新款的花花公子牌黑毛衫,焗着几根乌黑狰狞的头发——让我不由想起一个脑筋急转弯的段子:无论风怎么吹,一个男人的发型总也不乱,请问这是为什么?答案:他的头发只有一根。他还戴着一副煞有介事的黑框眼镜,这身行头让他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很多。尤其是这副黑框眼镜,和上次见面时戴的又不一样了。应该还是宝岛的吧,他说过他只戴宝岛的。这眼镜又能遮眼袋又显得时尚还显得有文化,真好。等过了四十,我也来一副。
据说老拖原来在省报业集团当副总,退休之后退而不休,一来二去就到我们美酒协会当了主席,干得非常起劲,硬是把闲职干成了忙职。此时他身边已经围了一堆人。他满面笑容,一脸的受用。我当然不能缺了一个礼,暗暗筹划着一会儿起身作态去拿咖啡,便可以自自然然顺到他那里。
手机铃响,肖的短信又到了:“一年不见,你更好看了。”
“得了吧你。”
“火龙果很新鲜,多吃些。”
“嗯。”
“嗯一声就完?”
这个坏家伙。我看了他一眼,他迎着我的目光,笑了。
我当然明白他频频发短信的用意,无非是想水到渠成地上床。这个人精,从不浪费一丁点儿多余的智慧。跟他通常都是在美协的年会上见面、做爱,一年一次。在做爱之前的一个月和做爱之后的一个月里,他往往会短信频频,之前是为了顺利上床,之后是上完床的余温。中间的十个月则是有事说事,无事便无信。当然,他是对的。按说他此时的小殷勤应该让我很舒服,但是,此刻,或许是姐姐的缘故,忽然间,我对他的感觉开始不那么舒服起来。我当然知道因为姐姐而嫌恶他是冤枉他,但我骗不了自己,不舒服就是不舒服。当然,再不舒服我也不会失去起码的礼仪。我回复了两个字:“呵呵。”
五
“哎。”虎牙过来了。虎牙是美协一个地方分会的主席,去年才进的美协圈子。她所在的白酒厂子在地方上也是独霸一方。她叔叔是厂长,两个孩子都陆续出了国,他思子心切,一年有半年时间都在国外,便把厂子交给虎牙打理。在圈子里,我和她算是私交很好的了。虎牙是我对她的专有昵称,因为她长着两颗迷人的虎牙。我喜欢她那一对虎牙,一笑起来便闪烁着一种难以言传的兽性之美。
虎牙紧挨着我并肩坐下,朝姐姐笑了笑,姐姐有些不知所措,也忙笑了笑。很明显,虎牙笑得粗,姐姐笑得细。——不,这么说不太对,应该是虎牙笑得细,姐姐笑得粗。——不,这么说还不对。那么,应该是什么呢?对了,应该是:虎牙是习惯性地露八颗牙的笑,技术含量高,情感含量少,因此看起来笑得细实际上笑得粗;姐姐的笑虽然没有技术含量,但笑得脚踏实地认认真真,因此看起来笑得粗实际上笑得细。——这么绕来绕去,我的头都有些大了。
“介绍一下?”虎牙问我。
“我姐。”
“姐姐好。”虎牙点头,然后又转向我,“一会儿开主席团预备会?”
她转得有些匆忙,有些不够圆融。按她平时的作风,应该会和姐姐再聊几句。当然她也没有错,她只需问一句看一眼便明白姐姐是一个不需要她再多对话的人,而且她同时也明白我不会也不应该因为这个而计较她。换了我,也和她一样。
“嗯。”我应答,“还不放心?”
“瓜不熟蒂不落,你让我怎么放心哪?”她贴近我耳边轻语,“你给老拖说了没有?这次要是不成功,我回去可没法给叔叔交代。”
她说的是副秘书长的事。去年才进圈,今年就想当副秘书长,这活儿赶得急了点儿。但也不是不能做。她早就跟我提过,可我没给老拖提。早提就得早承他的人情,白白抻得人难受。不如见面再跟他说。见面说比电话短信说都有效果,再怎么说,一个扑着热气的人在面前站着呢。“说了。你的事我还不是当圣旨?”我笑,“一会儿我再催催。”
“够意思!明年你们杂志的封二都是我们的。”
“也别光吊到我这里。”我看着她的虎牙,“再找两个人说说就更保险了。”
“知道。谢了。”她甜美地笑笑,又冲姐姐点点头,“姐姐慢用。”然后起身便走。空气中顿时香风细细。
“多懂礼数。”姐姐夸道。
我起身去倒咖啡,顺理成章地在老拖那里坐了半天,众目睽睽之下,他光明正大堂而皇之地一把抓住我的手寒暄起来,左问右问我怎么不给他发短信打电话,都在省城怎么不常去找他,很是慈祥。这个狡猾的老男人,总是披着长辈的外衣,却时时露出暧昧的獠牙。还是功夫不够啊,要是功夫到了,那就藏着獠牙,到关键时刻一口把我吞了才算本事呢。
当然,任他握手,我只微笑,甜蜜温顺。这个世道,谁比谁不会敷衍?此类老男人又敏感又好强又多疑,马上还要请他办事,断不能惹他,大不了回去多洗几遍手就是了。这么挨了一会儿,好不容易趁着没人,我便把虎牙的意思给他说明了。他先是露出为难的神情——先抑后扬,是常用的江湖手段,接着断然道:“你说出了口,我不能给你放那儿。行不行就这!我说行就行!”
“有情厚谢!”我相信自己此刻一脸的诚恳。这种表情操练过无数次了,不会失误。
“怎么谢?”他顺杆儿而上,声音低微,但内涵丰富。
“你说。”我笑靥如花。——也是操练过无数次的不会失误的表情。
他微微一笑,会心的。这正是我期盼的效果。我知道,此刻,我们在彼此眼中都很得体。得体,经历了这么多世事之后我终于认识到:一个人在什么时候都得体,这是一种非常难以抵达的境界。现在,我可以自信地说:我基本上已经是一个得体的人了。见什么人说什么话,到什么山唱什么歌,什么场面穿什么衣服,什么情境开什么玩笑,两个人在一起如何聊天,三个人在一起如何说话,四个人在一起如何热闹,一帮人在一起如何鬼混,如何和小男人调情,如何逗老男人开心,如何在调情和开心之际深入自己最想要的那块领地……我全知道,我全明白。甚至对于如何得体地失控或者说失控得得体这种高难度的动作,我也常常无师自通,常常地,某时某刻某地某事,我打眼一看就心思透亮,实施起来如行云流水。
当然,得体惯了,也常常会觉得无聊,看到不得体的人,就会觉得他们格外有趣。有时候也会想让自己货真价实地不得体一下,但是,我找谁去不得体呢?谁能盛下我的不得体呢?放眼四顾,没有人。放眼再顾,还是没有人。这时候才忽然悟到:让我得体面对的那些人,我对他们看似尊重,实际上是一种皮不沾肉地看不起。而能让我不得体的那些人,对我来说可能才具有真正的分量。正如我父母在世的时候,我在他们面前的所作所为,现在想来,几乎全都是不得体。
六
再回到座位上时,姐姐已不见了。我的包也不见了。我放下咖啡便去找,发现她又在拿菜。她都拿多少次了!我的姐姐啊。此时我才有些痛彻心扉地后悔带她来吃饭。太没型了,太没样了,看起来太没出息了。我都看见有几个服务员在盯着她窃窃私语捂嘴而笑了。这真让我不舒服——让她来丢我的人还不如我亲自去丢人呢。我亲自去丢人还知道如何再给自己捡拾回来,而她的丢人,就是实实在在不可挽回的丢人。
有那么一个瞬间,我真想拿咖啡浇到她的头上。
但我不能。我只是一口一口地喝着咖啡。优雅地,看起来无所事事没心没肺地喝着。——这是给别人看的。至于她,我还是决定给她脸色看,让她明白我的不高兴。于是喝完一杯咖啡后,我拿起了手机。我不再和她说话,一句也不说。
“咋不吃了?”姐姐似乎察觉出了什么,抬头催促道,“再吃点儿。”
我沉默。删着手机里的短信。
“这油炸虾可好吃了。我给你拿点儿吧?”
我依然沉默。
“二妞,我跟你说话呢。”姐姐提高了声音。
我放下手机,看着她的眼睛,轻声道:“看都看饱了。”
姐姐看着我的眼睛,她的眼神有些困惑,也有些诧异。很快,她似乎明白了过来,道:“不是让随便吃么?”
“吃吧。”良久,我说。忽然间,面对着她,我还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
于是,她继续吃了下去,吃得那么坚决,那么顽强。但是,很明显,她咀嚼的速度慢了下来,吞咽的力度也小了一些。终于,吃完了这盘菜之后,她抹了抹嘴,道:“走吧。”
她一直替我拿着包。一路无语,我们回到房间,看着电视干坐了一会儿,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我的脸,道:“你吃得太少了,饿不饿?”
“你有吃的?”我心一软,笑道。
“有!”她朗声应答。同时拿起我的包,喜滋滋地打开。那个硕果累累啊:蛋糕、酸奶、甜橙、香蕉、茶叶蛋,还有两条油煎小黄鱼用餐巾纸包着,餐巾纸已经油透了。
“姐!”我喝道。一瞬间,我恶向胆边生。
“我可小心呢。没人发现,不要紧。”她有些怯怯地看了看门外,但很快缓了过来,“反正又没吃,他们来要就再还给他们呗。”
我夺过包,将包里的所有东西一股脑地倒出来,又将包底朝下,彻底清理包里的食物残屑。姐姐蹲下去,用那张油透的餐巾纸将地毯上的残屑一点点擦捡干净。看着她的头发,我的难过顿时涌出。我做了个深呼吸,把泪水调整回去。
“晚上……你上家睡?”她犹豫着问。
“在这儿睡。一会儿还有会呢。”我冷着脸说,想想自己似乎又有些过分,便微微鼓了鼓腮,放松了一下脸上的肌肉,“你回家,还是在这儿?”
说完我就后悔了。不该这么问她的。
“都中。”她道,“那我还是在这儿吧。咱们也恁长时候没见了,说说话。我先回趟家,你回不回?见见小乾。他又长高啦。”
小乾就是她拼死拼活怀了六胎才生出的那个宝贝儿子。
手机又响,是肖的短信:“一起散步吧?”
“那,一起走吧。”我合上手机,对姐姐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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