诡梦镜中人
作 者:刘少言
出版社: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
ISBN:9787539998466
之一章
镜中人
甲
陈安妮颤抖着摸过床头柜上的遥控器,狠狠地按下房间电灯的开关,虽然灯光照亮了每个角落,她还是紧闭着双眼,不敢睁开。
深呼吸。
电灯发出的柔和白光,像充电一般缓缓地给了她睁眼的勇气,她徐徐地睁开双眼,将睡衣裹在身上,从卧室颤抖着走到客厅。
从饮水机里流出的凉水,被倒在她同样冰凉的掌心,又拍打在已面无血色的脸上。
水散乱地溅开,落在她脚下的实木地板上,也溅湿了她身上的真丝睡衣。水在睡衣表面濡开成云朵般的样子,贴在她的小腹上。一丝凉意从小腹升了起来。她直起身子,下意识地扯了扯睡衣,深深吸了口气。
一股百合花的幽香袭入她心肺。她笑了,笑自己,却又有些无奈。目光落在她刚才盛水的水杯上,上面印着的李小龙,正对着她摆出那个全世界都熟悉的招牌动作。
她冲着水杯一声龙吼的同时,摆出了李小龙的招牌动作,于是,变回了原来的陈安妮。女人天生是容易恐惧的动物,却也是最善变的。刚才还因为洗漱池墙壁上的镜子而不敢进卫生间的陈安妮,满血复活了。
“如果下一次还是这个梦,我一定要问问镜子里的那个人,她到底是谁!”陈安妮小声呢喃着。
人对于噩梦的恐惧,在梦与醒之间最为强烈。因为此时,我们甚至无法分辨自己是在梦里还是现实中。当人的意识觉察到那仅仅是梦时,大多数人便会释怀。恐惧、痛苦、悲伤甚至饥饿,若不是亲历便无法体味其真正滋味。你有多痛,或是多苦,又或是多惨、多怕,那些感觉始终是你自己的,无法传递给别人。正如别人把他的噩梦讲给你时,无论他如何绘声绘色、声情并茂,你都无法感受到他在梦中所遭遇的恐惧。
陈安妮拿着抹布,一边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地板上的水珠,一边回想刚才那个噩梦中的细节,突然意识到,这次的噩梦和前几天的似乎一模一样。
为什么又是这个梦?这已经是第三次了。
镜子里的人是谁?她想告诉我什么?……
一大堆问题涌了出来,无解地堵在胸口。
“或许,在梦里我漏掉了什么?”陈安妮手里的抹布被攥紧,水再次落在地板上晕开……
她缓缓眯起双眼,梦里的情景又再次浮现了出来。
陈安妮看见自己赤裸着双脚站在屋前的空地上。
透过她的双眼,穿过葱郁的竹林,不远处便是一片稻田。金黄色的稻子犹如黄金铺就的海洋,正乘着风撒欢,金色的波浪翻滚着直逼干净如水晶般的蓝天。几只不知名的鸟穿梭在竹林间的梧桐树上叽喳着。
身后的屋子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,“安妮,快进来,等会有客人来。你不好好梳个头吗?”
她应声转身朝屋子走去。脚底传来隐隐的疼痛,那是脚踩在泥里砂砾上的感觉。
这是一栋陌生又熟悉的老房子,陌生是因为已经清醒的她确定自己从未到过这里,熟悉是因为这栋房子已经在她的梦中出现了三次。
老房子看上去已经经历了至少上百年的风雨。
白色的外墙显得有些破败,夹杂着剥落后的青灰与水浸后的灰黄;青黑色的屋檐、瓦片与砖花小窗,倒是有着说不出的清爽;檐口飞翘处似乎是石雕的某种小兽;两根笔直的木柱隐约还看得出曾经是红漆染就的,稳稳地落在篮球大小的的圆石上,圆石上的花纹同样也是模糊不清无法辨认;半开着的木门不知是因为昏暗还是老旧早已看不出颜色,唯有高高的门槛很是突兀的立在门前。
她熟练地跨过门槛,却在不经意间碰到了门。木门发出一声绵长得有些刺耳的“吱呀”声。屋子里的女人,和她年纪相仿,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。
阳光从称不上是窗户的窗户里漏进来,浑浑地洒在房间里。
屋里的女人剪着短发,穿着一身红色真丝旗袍。旗袍上似乎绣着朵朵黑色的花。女人微笑着对陈安妮说,赶紧吧,再不梳头就真没时间了。
女人一边说着一边亲密地拍了拍她肩膀,示意她在自己前面的梳妆台前坐下。或者这只能算是简易梳妆台,在她眼中不过是一张有镜子靠着墙壁的旧木台而已。安妮拿起女人备在台子上的木梳,拢过自己的长发,轻轻地散开。木梳一遍遍划过每根秀发,直到它们变得顺滑如丝。她把头发捋在脑后,并未急着将它们编起或是盘好,就那么随性垂坠着,然后开始专心致志地收拾缠在梳齿间的发丝。她收拾得非常缓慢,仿佛是怕扯断缠绕在梳子上的头发。过了好一阵,她终于扯出缠绕在梳齿间的长发。阳光从窗户斜射在发丝上,发丝溶进了金色的阳光,若有若无,像极了金丝。她将头发再次整理好,抬头望向镜子准备将它们扎起,却被眼前的景象钉在原处。
镜子里不是她!
不是刚才安静梳头的她,也不是此刻呆若木鸡的她。
镜子里是一位满脸疤痕的女子,狰狞而恐怖的脸上镶着的那双眼睛,射出满是怨恨、冰冷的光。那光犹如一道带血的闪电击中镜外的陈安妮,她不禁打了个寒战,从毛骨悚然的梦境里猝然惊醒。
地板已被擦拭干净,噩梦的恐惧也随着地上的水痕消逝。
陈安妮蜷着双腿、背靠沙发,眼睛盯着手中刚晃动过的高脚红酒杯。挂在杯壁的红酒,以极其缓慢的速度下滑。在第二次梦到这个噩梦之后,陈安妮就觉得这不是一个普通的重复。清醒时的自己,摆脱了梦中的恐惧,她的心理学专业知识便开始试图理性的分析梦中的细节。她一再提醒自己,如果自己再次入梦,要尽量克制住自己内心的恐惧保持镇定,最好能试着跟镜子里的女人对话,或许梦会就此解开。
第三次,她又进入这个重复的梦境,却还是没能完成和镜中人对话的想法。那眼神的穿透力太强,强到竟无法反抗。
梦的起初是那么的温暖、宁静,使得身心完全放松并沉醉于那祥和、美好之中。在这样美好的情境之中,忽然被那么诡异的镜中人击碎,强烈的反差将最后的恐惧无限放大,就算是有着心理学博士头衔的陈安妮都无法将心境控制自如。
我们大概都有类似的经历:当我们正沉浸于自我的世界之中,哪怕是他人轻柔的呼唤,或是在肩膀上轻轻的一拍,都能产生吓到惊魂的效果。
而这个梦最让陈安妮困惑的是:梦中所见的所有事物,都是她不曾遇见过的。如果构成这个梦的所有细节都不是已经存在的记忆碎片,那么这些细节从何而来?在梦里,她唯一熟悉的,便是自己。可是到最后镜子里映现的自己又不是自己。作为拥有美国知名大学心理学博士学位,已治疗过上百个心理疾病患者的她,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。
这似乎不符合弗洛伊德梦的理论!
她生于美国、长于美国,回到故乡——上海也只不过不到半年,而且这半年间,她并未有离开上海,也没有去其他城市旅行的计划。她希望工作能尽快地步入正轨,好不让父母看到自己灰头土脸回到美国的结局。
陈安妮抿了口红酒,让熟悉的单宁在舌尖滚动。
酒滑入喉咙的同时,她放下手中的高脚杯,拿起手边的记事本在上面写道:那个女人第三次出现在梦里时,穿在她身上的旗袍比第二次多了花朵。不过,并未看清那究竟是什么花。
乙
车无法驶入逼仄的石库门巷子,刘纪允只好将车在巷子口的路边停下。
他像只企鹅蹒跚地行走在坑坑洼洼的黑色石板路上,手里提着一大袋子从敦煌买回来的土特产。这是一条他熟悉而陌生的路。年少时,他每日嬉闹于此,如今,大多数原住民已搬走,剩下的只有一些不愿离去的老人,以及贪图房租便宜的外地人。
昔日浓郁的老上海市井之气,随着搬走的人四散而尽。白日,在这儿只有零零星星的人往来,只剩下东一堆西一堆就算在这样的冬天仍散发出恶臭的垃圾,完全没了他儿时的热闹。晚上的路灯也是东一盏西一盏的,无人理会那些坏掉的灯泡,以及无灯照亮的黑暗。
不知是黑暗酝酿了罪恶,还是罪恶造就了黑暗。
夜色降临后,巷子里倒是会变得热闹起来。只不过来这里的人,大多像游荡的鬼魂一般,喜欢隐藏在黑暗之中。上了岁数的流莺站在各自的门口,招揽顾客,以她们仅剩的最后资本谋生。
都是鬼混的鬼魂,真真假假也就难以分辨。有些稍有些姿色的女人,混杂在真假流莺之中,用最低的成本做着一种叫“仙人跳”的勾当。因为见不得光,被骗的嫖客大多也只能忍气吞声地息事宁人。
每隔一段时间,这黑暗中的宁静、平衡,就会被一两件恶性事件打破。比如,一两具腐烂的尸首,忽然被发现于某栋无人居住的房子里。而这些人有些是病死、饿死或是老死的乞丐,也有些是被谋杀。
幸好,不远处的施工的机械声预示着这里的黑暗,在不久的将来便会成为看不见的历史。
刘纪允蹒跚过巷,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位穿着光鲜旗袍的老奶奶,正眯着眼睛静静地坐在小板凳上,沐浴着虚弱的阳光。离她一两米处,一个年纪稍轻、衣着朴素干净的妇人正戴着老花镜专心致志地修鞋。
刘纪允轻手轻脚地走向修鞋摊子,轻轻地喊了句:“奶奶。”
妇人抬起头,脸上瞬时堆满了笑容,说道,“小允,你来了。轻些,别吵到了你曾祖母。前两天你爸和你妈刚来过,你咋又来了呢……”
“曾祖母最近身体可好?”
“还是老样子。就是话比以前多了好多,而且,还都是些重复的、没人懂的话。”
“她说了些什么?”
“她总是叨念着什么梦境快结束了,快醒了……她再也没气力缔造新的细节什么的……还说,鬼魂已把这儿占领了,正在侵吞这里的一切……”妇人一边努力回忆,一边说着。
不远处一个女子半蹲,端着单反相机朝这边对准,打断了正欲追问的刘纪允。刘纪允礼貌地把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“嘘”的动作。年轻女子亦心领神会地朝他们笑了笑,用手势表示了谢谢,并在地上留下一张自己的名片。她轻轻地起身,转身朝巷子外走去。
刘纪允望着那渐渐远去的曼妙背影,正出神,曾祖母柔和的声音又把他拉了回来。
曾祖母看他的和蔼的目光中突然多了些莫名其妙的柔情,以前她总是这样望着刘纪允,莫名其妙地重复一些话:“玉允,你是来接我的吗?你怎么这么久才来?你瞧,我的头发都白了,脸上也长满了皱纹。你怎么忍心,让我一个人在梦里呆这么久?你知道吗?我一直在等,等得好苦,好苦……”
每次说到后面,奶奶眼里的柔情就会忽闪着隐去,取而代之的是慢慢升起的幽怨气息。
刘纪允一直不知道刘玉允是谁,每当曾祖母这么说,他总是诧异地说不出话来。
“为什么你还是和我认识你时那样年轻,而我却成了现在这模样?你干什么去了?干什么去了?哦,你一定是和那个妖精在一起,把我忘了。你给我滚,我不想见你!滚!滚!滚出去!……”
这次和以往不一样的是,曾祖母激动地站了起来,虚弱的身体让她不由自主地不停颤抖,却又被什么力量支撑着。她头也不回地朝屋里走去。
不知如何是好的刘纪允,木然地呆在原地。
留言评论
暂无留言